【聯合報╱記者陳宛茜、賴素鈴、 鄭朝陽、梁玉芳 2008/5/12】
姚仁喜當建築界「一哥」多年,卻從不看建築雜誌與評論。某天他順手拿起一本雜誌,竟然讀到阮慶岳對他建築作品的評論,並用他銘刻於心的「道德經」來分析,「我沒想到他竟然可以從建築透視我這個人!」這是兩人碰撞的第一次火花。
童年長年臥病在家,姚仁喜說自己因此養成「沒有朋友」的孤僻性格。他當下並沒有「喜逢知己」、想要認識阮慶岳的衝動。又過了很久,在一位同事的引介下,他和阮慶岳終於碰頭、共進晚餐。
君子之交淡如水,兩人就這樣匆匆一聚,再次高談闊論,便是這次的相對論。
姚仁喜大阮慶岳四、五歲,兩人就讀大學的一九七○年代,正是台灣文化努力掙脫威權、迸出新鮮活力的時代。
姚仁喜跟著哥哥姚仁祿的腳步進入東海建築系,系主任漢寶德擁有國外建築與藝術雙碩士學位,以開放、獨立、洋溢人文氣息的方式,為當時被視為「工程」的建築教育開創新局。阮慶岳念淡江建築系,正巧趕上朱天文「淡江記」的年代,在全校濃厚的藝術氛圍中,他寫出生平第一篇小說。
一如當時許多優秀的建築畢業生,兩人都選擇赴美取得頂尖大學的建築碩士。阮慶岳接著進入世界頂尖建築事務所SOM工作,姚仁喜則返台先後進入姚仁祿、李祖原的事務所。磨練一番後,兩人最後都在台灣開設自己的事務所。
然而阮慶岳卻在這時轉了個彎。
返台沒幾年,阮慶岳就拿到文建會推動、工程費高達十一億的「九九峰國家藝術村」,意氣風發。沒想到這竟是命運開的一個大玩笑。
二○○○年新政府上台,文建會立刻決定無限期停工「九九峰」。已投入四年人力物力的阮慶岳即使結束事務所,也已背上一身債務。
面對人生絕境,阮慶岳自嘲,每個月利息缺口,還得靠寫專欄、賺文學獎獎金來填補,「利息把我逼成小說家、建築評論家」;回首看來,這「現實逼迫」沒什麼不好,關了建築事務所,「一個人活著,沒這麼難」。
相較於阮慶岳,姚仁喜的建築師之路相當順遂。一九九五年,他和阮慶岳待過的SOM合作完成讓他揚名的「富邦金融中心」,從此一路穩健地步向高峰,並在去年獲得國家文藝獎。
然而就在他登上事業高峰後,另一股創作的力量也呼喚著他。幾乎與阮慶岳開筆寫小說同時,姚仁喜丟下手邊所有案子,「蹺班」一個月、跑到紐約學電影;他的夢是為宗薩仁波切拍一部傳記電影。
乍看不好看 卻很耐久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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阮慶岳樂觀說,台灣人開始注重環境美學,加上常民對建築發聲,這種轉變讓城市長出自己的精彩。他們都說,好建築不遠,就在咫尺之外。
問:許多外國朋友來台灣,常會說:「台北怎麼那麼醜?」或「台灣的城市很難看」。你們有何看法?為什麼會這樣?
加蓋配鐵窗 看來很混亂
姚仁喜答(以下簡稱姚):我同意!「台灣建築很醜」這句話是指「台灣城市很醜」,意思不是單指某一棟很醜,而是整個城市的組件,比如建築物、馬路、路燈、招牌,一切元素之間的關係,缺乏規畫,漫無章法。加上大家不守規矩,就看來混亂。鄉村也是一樣。
我們使用建築的方法也讓它不美,比如喜歡加蓋,在建築物上加不長久的材料,比如鐵窗。台灣空氣不好,保養不認真,久了就髒,就不好看。
每次外國朋友說:「你是建築師,你說說:為什麼你們的城市搞成這樣?」我心裡總覺他暗暗在罵我!
外牆貼磁磚 像個大浴室
阮慶岳答(以下簡稱阮):所以,我就不幹建築師啦!最早是外國朋友說,台灣建築物外牆很愛貼磁磚,像個大浴室!近年台灣人出國多了,也會問:「為什麼我們建築這麼醜?」
但是,我很樂觀。我們的城市有了好的改變。這有幾個因素:人的素質提升,注重環境、注重自身的美學,城市裡的樹也慢慢長起來。人的素質對城市很重要,城市的轉變不是一個或一百個建築師就能扭轉乾坤的。
亞洲的城市 不是秩序美
台北常被譴責的是「沒有秩序」這件事。但「秩序」不是亞洲城市的美學,那是歐洲遵循的美學。像東京,她很美,但那不是秩序的美。
姚:比如曼谷滿美的,印度很多城市也很美,她們都不是有秩序的。
阮:台灣的城市是很亞洲型的,如果用歐洲的眼睛來看,那是無法忍受的。我很贊成日本老建築師蘆原義信說的「隱藏的秩序」。他說,東京和巴黎是兩種美學的城市,一種秩序是內在的,一種是表面的。東方人好像表面看來什麼都可以,但內在隱藏嚴謹的倫理規範。
如果懂得欣賞東方美學,才能看見亞洲城市內在井然有序的美。
姚:城市還有件事重要:要有精彩的地方。
比如台北市有很多精彩的事,比如小吃,比如文化,但它不是實質的三度空間;她沒有一個地點夠精彩。這很難靠草根的力量一點點湊起來,這是要靠政府大尺度才能做的事。
阮:大陸城市很有企圖心,會積極創造自己的highlight;台灣城市很謙遜,覺得自己還不能承受鎂光燈的注視。
國外有本建築雜誌去年評選台北是「最被低估的城市」,她遠遠超越大家認知的好,有種「不敢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穿出來」的味道。
姚:有人說:東京適合去觀光,台北才是居住的城市,乍看不好看,但居住在這裡,機能方便,人親切,英文努力想講得通…(阮:男人像女人一樣溫柔!)但我總覺得台灣的城市還可以更好,基本面要改善:機車、人行空間不恰當的問題,都可以再好,那台灣就真的是很棒了。
阮:整個廿世紀亞洲城市對自己沒有信心,都想把自己改造成「類西方」的城市,用的是美國五、六0年代那套,結果是失敗的。
姚:我們現在反省美國城市的概念:到市中心工作、回郊區住宅休息,再到更遠的購物中心採買。先不說美醜,現在由能源角度來看,這種模式很糟。東方式的住辦混合型態城市,反而是節能的。
問:兩位觀察台灣建築,你們心目中最醜的建築是?
阮:我討厭裝模作樣、不誠實的建築,有種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霸道。像去年「厚里豆(台語諧音:給你倒)獎」選出的冠軍台北市建成市場,沒有發揮它該有的功能,即使它的美學分割、材料運用,都沒有問題。穿錯衣服,那就是錯了,不管衣服是不是名牌。
姚:台灣有些建築裝模作樣,化妝過度。那種東西不會美,表現本質的美才是長久的。
不幸的是,台灣很多城市常在重要地方的建築物都做得太過亢奮!台灣城市都是小尺度、小地方,不像上海浦東一個基地都是四千、五千坪。我們就是細膩的城市,卻出現一些誇張的建築物。
阮:建築物的裝飾未必是壞事,怕是包裝得虛情假意。像我非常喜歡李祖原在敦化北路做的宏國大樓,用了很多符號、象徵,是八0年代建築物的經典。
阮慶岳推崇宏國大樓把許多中國建築元素成功地轉化到現代建築上,展現造型與裝飾的創意,獲得阮慶岳的推崇。本報資料照片
姚:雖然市場喜歡誇張的東西,但還是有人欣賞不裝飾的作品。我自己有個溫暖的經驗:我設計民生東路大陸工程總部大樓(見下圖:建築物由一個方形玻璃盒、四 組巨大的清水混凝土柱及外露的鋼構斜撐所組成,線條精簡)完成後,有兩種朋友打電話來,一種說「好棒啊」,另一種人說:「喂,你那房子什麼時候要貼磁 磚?」
姚仁喜傑作:結構外露、搭配清水混凝土的大陸工程總部大樓外觀簡潔洗鍊,是姚仁喜的代表作之一。 本報資料照片
有一天,實踐大學的總務長打電話來說,謝孟雄校長看到這棟樓,發現台灣有人用清水建築,他想要找這個人設計實踐設計學院。
我們所批評的壞建築,是不用心、為了達到粗淺的商業或其他目的,用粗暴的方法拼貼,不關心建築。
很多建築令你痛恨,因為亂做!動線、組織亂七八糟,造成浪費及不方便,公共性建築更嚴重。比如車站、機場、政府大樓酖酖我想到什麼建築物我要說醜了:中正機場二期航廈!這是我們國家的門面!
阮:這真是讓人心痛!同一時期東亞那麼多機場都在建設,我們卻做成好像卅年前的房子!怎麼會這樣?
我同意姚先生說的,台北有些建築很精彩。我的私房路徑就是由大陸工程大樓走到敦化右轉,到仁愛圓環,一路上你可以看到王大閎、李祖原、黃永洪的作品;姚生先的作品也很多。
這路徑走一遍,你可以看到從七○到九○年代,台灣現代建築史的變化,太精彩了。台灣人喜歡出國看建築,但何不好好欣賞台灣自己的建築?
問:很多人覺得鐵皮屋、鐵窗、磁磚,是讓台灣建築景觀變醜的原因?
姚:任何材料都可以好好做,就看是不是用心。拿常民建築來說,最近和漢寶德先生去台南看「伍角船板」,我簡直是震撼!我們走來走去欣賞,它的建材是junk(廢物)!三分之一是撿來的木頭、電力公司接線頭,但做得非常好!
阮:我們必須要鼓勵常民發聲,傾聽他們對建築的意見。
在台灣,國民教育裡本來就沒有美學,最後買我們建築商品的,就是這群人。消費者沒有美學態度,建築師就受害,這是因果循環的關係。
我看,台灣有個東西很美:鴿子籠!使用者自己蓋,他很知道光線、通風怎麼進來,該用鐵皮就用鐵皮、該用木頭就用木頭,準準確確,顏色都鮮艷,還滿優雅的。
這就是常民發聲,沒有人要把鴿子籠做成像個紫禁城的樣子!那為什麼有些房子就要像紫禁城?根本不需要奉承的。
問:台灣公共工程的競圖機制出了什麼問題?
姚:台灣過去八到十年來,辦了許多國際競圖,但至今沒有一個案子實現的,完全掛零,這非常值得探討。
這種藉著國際建築師來提升國家能見度,是發展中國家會幹的事,像中國大陸。但他們的「鳥巢」是成功了。我們公共建築的整個機制並不能支撐好的建築出現。
不把機制弄好,就去請大師,有點像是買不起車的人、家裡也沒有車庫,頭一次買車就跑去看Atson Martin,有點怪怪的。
阮:這好比是整個系統沒變,就想著摘了西方最頂尖的東西,裝飾在自己頂端,以為這樣就跟別人一樣好了!台灣整個公共工程建築的機制把建築師當賊的防禦性設計,讓人怎麼敢衝、敢用特殊的材質、敢有突破性的設計?
政府引進外國建築師做重大案子,不如把一個案子拆成廿個小案子,栽培自己的年輕建築師,多好!
姚:如果政府真的渴望好建築,目標和方法要對。像當初法國總統密特朗要做出十大建築,直接指定貝聿銘做羅浮宮,幾乎保證是好作品。
台灣可以像法國直接指定,或是像美國與建築師面談,產生「short list(決選名單)」,再甄選。結果也很好啊。